山岭上那绵延的苍翠(逐梦)

发布时间:2024-12-01 01:06:31 来源: sp20241201

  三爪仑,一个奇特的地名,在江西省的靖安县。爬上三爪仑的山巅一看,心胸豁然一下敞开。一眼望开去,那九岭山的三条山脉,沿北潦河自西向东逶迤延伸,恰似在缭绕的云雾中张开的鹰爪。“河以逶蛇故能远,山以陵迟故能高”,而极陡峭的山岭谓之“仑”。一个古老的地名就这样造就了,这是人间的命名,却亦是大自然的造化。

  一

  我就是沿着北潦河一路走过来的,当你与山脉、与水脉保持一致,在这天地间就不会迷失方向。这一条河流,滋养了一座青山,倒映的大树撑开流淌的绿荫,一河碧波在云里雾里悠远地回荡。但若要爬上山巅就太难了。面对这样一座大山,千万不要轻言攀登,你只能俯着身、弓着腰、踩着长满苔藓的岩石、抓紧从岩缝里长出来的藤蔓,一脚一蹬地往上爬。我心里十分清楚,一辈子也许就爬这一次三爪仑,而有的人一爬就是一辈子。朱赳夫一家四代在这山上已经爬了六十多年,父亲爬过了,自己爬过了,还要一代一代接着往上爬。

  朱赳夫的父亲朱楚乔,是三爪仑的第一批拓荒者,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代林业工人。那时候,新生的国家几乎是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,一个国营林场应运而生。那一代林业工人以伐木为主业,从城乡建设、修路架桥、铁轨枕木到家里的一个碗柜、一个衣箱,都需要大量木材。朱楚乔初来乍到,三爪仑林场就接到了一个特殊使命:为建设人民大会堂提供优质木材。这个特殊使命,让伐木工眼里都闪烁着特别激动、特别自豪的光芒。

  当时,这深山老林里生长着一棵棵大杉树、大松树,都是木质紧实而坚韧的大型乔木。他们挑选那些高大挺拔的、没有窟窿眼和病虫害的采伐。一棵大树有二三十米高,三四条大汉手拉手才能围成一圈。在那样一个没有任何机械设备施工的年代,只能靠人工拉锯将一棵棵大树放倒。这些伐木工一个个都是胳膊粗、力气大的青壮年汉子,一把大锯,两条壮汉,才能抬起,才能拉动,俗称“二人抬”。他们围着一棵大树的根部,你拉过来,我拉过去,锯子拉得呼哧呼哧响,人也呼哧呼哧地喘气。在拉锯的震动和尖锐的噪声中,一棵棵大树在拼命呼喊,感觉一座大山都在摇晃。怕就怕突然坠落的树枝,有时还会掉下一条蛇,甚至会跳下一只短尾巴猕猴,一蹿就不见了踪影。最危险的还是大树倒下时,若躲闪不及或躲错方向,一旦砸在人身上,那可不得了。

  一棵大树放倒了,随即就要削枝剁杈,截成一根根粗壮的圆木,全靠一副副肩膀扛到山下去。要扛起这样一根大木头,最少也得三条硬杠,两人一杠,一左一右,还要三副铁打的抓钩,紧紧抓在木头上,才能把一棵大圆木硬生生地抬起来。朱楚乔那时才三十多岁,力气大,心眼实,既是“二人抬”的拉锯手,也每次都抢头扛硬杠。这肩膀上的压力无论有多大,他都挺直腰杆和脊梁,还带头喊号子,“嗨嗬、嗨嗬、嗨嗬……”几个人踩着号子的节奏,踩着崎岖的山道,一步一步往山下走。

  这山脚下就是北潦河,一根根圆木抬到山下,编成木排,从北潦河运往几十里外的万家埠,在这里走水路可以运到通江达海的九江港,也可以转运到南昌走铁路,条条道路通北京。这是三爪仑林场在新中国建设史上最光荣的一段历史,也是三爪仑人源源不绝的精神动力。

  朱楚乔扛了十几年硬杠,在那险峻的山道上爬坡过坎,一直走得稳健而踏实,到了上世纪60年代,终究还是出了闪失。那天,他一声“嗨嗬”把硬杠抬起来,谁知有个工友一脚蹬空,闪了一下。为了扛住倾斜的木头,朱楚乔使劲一扭身体,只听咔嚓一响,感觉骨头扭断了,但他依然没有松手。大伙儿赶紧放下木头,避免了一次更大的伤亡。但这样一个闪失,已经让朱楚乔伤得不轻,在放下木头时他疼得趴在地上了。几个工友揭开他背后的衣服一看,一节脊椎骨露出来了。大伙儿赶紧把他背下山,送往医院。经检查,朱楚乔的第八节脊椎骨断裂。经过手术和康复治疗,朱楚乔虽说没有瘫痪,但也落下了终身残疾。

  这样一个总是抢前扛硬杠的汉子,再也扛不起一副硬杠了,但这硬杠还得有人扛,他又把儿子送上了山。

  二

  朱赳夫清楚地记得,那是1965年夏天,他初中毕业就当上了一名林业工人。从父亲的身上他早看到了,选择山林,就是选择了这世上既苦又累的一种活法。若没有一双粗壮厚实的大脚板,就走不了这山道;若没有一根压不弯的脊梁骨,就扛不起那硬杠。

  朱赳夫是三爪仑林场的第二代林业工人,到了这一代,那种“二人抬”的大锯已换成单缸油锯,又称链锯,这在当时是国内最先进的伐木工具。一个人,一把油锯,顶得上以前十几个人的工作量。油锯转速快,油烟大,飞溅的木屑、粉尘和烟雾一阵一阵扑来,呛得伐木工不停地咳嗽。一天干下来,眼眶、鼻子和口腔里都是黑乎乎的。那时候,三爪仑林场每年都需要砍伐几十万立方米木材,若没有这样的效率,这任务就完成不了。但是,眼看着一棵棵大树被放倒、一个个山头被砍光,大伙儿也越来越揪心了。这每年几十万立方米木材该要砍掉多少树啊?这片森林还能砍多久啊?这是三爪仑人下意识的追问,也是他们生态意识的最初觉醒。这最初的觉醒让三爪仑人采取了基本的森林保护措施:砍树绝对不能剃光头,在砍伐后还要及时补栽,你今年把一棵树砍掉了,来年开春就要栽上一棵树,一棵也不能少,决不能把这林子越砍越小。这可能也是那个时代最好的生态保护方式。

  从那时开始,三爪仑林场出现了两种反差鲜明的场景:朱赳夫和年轻力壮的伐木工在努力伐树,一个身上有伤的人则带着人在一点一点修复。这是三爪仑林场的两个历史侧面,朱楚乔的一生也可以分成两半,上半辈子砍树,下半辈子栽树。

  一棵树苗一个坑,每个人一天要挖上百个坑。一双手,一把铁锹,一天挖下来,那手心里打满了血泡,却没有一个人喊疼。一个月下来,那血泡又变成了老茧,一层覆盖着一层,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了。开春后,他们就要把一捆捆树苗扛上山,这不是扛硬杠,这肩膀上扛着未来的一片森林。一棵棵树苗就在血泡和老茧间栽上了,接下来还要浇水、护苗、杀虫……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,也不是一年两年,人道是“十年树木,聚木成林”,又岂止十年,三爪仑这漫山遍野的人工林,是几代人以最原始的方式栽培出来的。

  朱楚乔退休后也闲不住,一天到晚在山上转悠,只要看见哪里有一小块空地,就会栽上一棵树,像是栽上瘾了。他说,自己砍了那么多树,这是他欠大山的债。

  眼看着这些小树苗一棵一棵长大了,朱楚乔的年岁也越来越大了。他再也爬不了山,栽不了树,心里却还一直惦记着他最后栽下的那茬小树苗。朱赳夫每次下山回家,老爷子都要问他,那些树苗长多高了?弥留之际,朱楚乔的嘴巴一张一翕,朱赳夫一看就知道,父亲还在惦念那些小树,他用手比划了一下,那些树长得比他一人搭一手还高了。朱楚乔看看他,嘴里又喃喃说着什么。朱赳夫俯下身,把耳朵凑近父亲的嘴边,只听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叮嘱他:“看好山林啊……可不能把林子守小了……”

  那是1988年,一个身上有伤的老人,带着折磨了他大半生的伤痛走了。而父亲临终的叮嘱,又何尝不是生命的嘱托?只有经历过,才懂得一棵树的意义,这每一棵树都是三爪仑人的命根子。

  朱赳夫和父亲一样,砍了半辈子树,也栽了半辈子树。到上世纪90年代,他已迈进天命之年。当时,三爪仑林场所在的靖安县,在全省率先提出生态立县、率先禁伐天然阔叶林,而那些曾经无可替代的木材也逐渐被钢筋、铝合金等工业材料替代,人们对木材的需求量越来越小。这是时代的进步,对保护森林资源也是一个利好的消息。然而,随着各地国营林场纷纷改制转型,一直靠山吃山的林业工人怎么生活?这是一个逼着三爪仑人思考的问题,几十年来,他们还很少思考过这个问题。三爪仑林场是江西省十大国营林场之一,几十年来,林业工人们只需按计划完成采伐任务就行。而一夜之间,这一切突然都变了,大伙儿心里没有了着落,除了砍树和栽树,他们还能干什么呢?

  那是一段煎熬的日子,工人们一天到晚盯着大山出神。这样久久望着,还真来了灵感。这地方抬头见山,低头见水,山是好山,水是好水,这里的水像空气一样透明,这里的空气像水一样清亮。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啊,这不就是一条生路、一条活路?

  很多事情,只要换一种眼光去看,情况就变了。那密林深处的骆家坪、飞流直下的虎啸峡、怪石嶙峋的观音岩、凌空屹立的白崖山、深邃莫测的白水洞,还有狮子口、天崖山,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绝壁,原本就是天地间绝美的风景。于是,当年那些运输木材的木排或竹排,开始载着游客穿行于林海深处、碧浪之间。

  三

  一个昔日的国营林场经历几十年变迁,如今是真正变了。这是煎熬后的蜕变,是一次新生。

  三爪仑人从前是靠山吃山,现在也是靠山吃山,但吃法不一样了。近年来,三爪仑生态旅游一直在升温,年均接待游客达一百万人次,旅游年均收入超过两亿元。这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,每一棵树都是最形象的诠释、每一滴水都是最生动的注解。

  朱赳夫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的嘱托,不能把这片森林守小了。他一直守护着山清水秀的三爪仑。退休之后,这守护的接力棒又被女儿朱非可接上了。

  朱非可是七〇后,在三爪仑林场出生,从小就跟着爷爷、父亲上山栽树、浇水,是和山上的小树苗一起长大的。1996年夏天,朱非可从江西第一林业学校毕业后便投身林业工作。对于她,不是别无选择,而是自然选择。那种感觉怎么说呢,她从小就觉得,山就是家,家就是山,三爪仑的每一棵树都像自己的家里人。

  到了朱非可这一代,已是新中国的第三代林业人。三爪仑人早已放下了锯子和抓钩,从砍树伐木变成了营林护林,那一茬一茬栽下的小树苗也越长越大了。我见到朱非可时,她已投身林业工作二十五载,这森林的女儿也已人到中年了,但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,一身绿色的工装,一股天生地长的自然气息……

  朱非可的女儿都大学毕业了,成为第四代林业人。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这是在绿荫下长大的一代人。三爪仑的森林覆盖率已经高达百分之九十六左右,在这山上想要找一块栽树的空地都难了。这一代人的使命,就是守护好祖祖辈辈栽下的这片森林,这也是小姑娘最大的心愿。

  到了拄杖之年的朱赳夫,时常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到他砍过树、栽过树的森林里转转。他当年栽下的树苗,都长成一棵棵大树了,有的伸开两只手臂都不能合抱,但他还是要使劲地搂一搂、抱一抱。看上去,他的身子骨还挺硬朗,但我感觉他有些喘息,一问,才知道,他虽没像父亲那样受过明伤,却也留下了终身的疾患,油锯的油烟和飞溅的木屑、粉尘让他染上了尘肺病。好在,他守护着这片森林,这片森林也养着他,他的病情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加重,还越来越轻了。

  这就是大自然的回报啊,只要你善待它,大自然一定是有回报的。

  每次看着这片森林,朱赳夫觉得这一辈子的奋斗都值了。他用粗糙的双手摩挲着一棵大树,对女儿和外孙女说:“这是我五十多年前栽的树,刚种下去时只有膝盖这么高,看看,现在都长到二十几米高了,长得多壮实啊!”

  看着这祖孙三代,我又想到了第一代林业工人朱楚乔。其实,三爪仑还有很多这样的家庭,都在一代一代栽培和守护着这连绵不绝的大森林。这森林的底下,其实还有一座森林,那是隐秘而庞大的根系,将一切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这林子里还有无数活跃的生灵,那些失踪多年的云豹、金钱豹、大灵猫、小灵猫、猕猴、穿山甲、娃娃鱼们又纷纷回来了、安家了。这才是一座森林该有的样子,每一个生命都在倾情释放斑斓的色彩和蓬勃的生机。

  若把眼光放开,在这秋日高照、层林尽染的季节,随着目光向三条逶迤起伏的山脉延伸,那绿色的海洋如同渲染一般,染绿了靖安的山山水水。我在这山水之间聆听,一阵一阵的涛声像是从林海中传来,又像是从河流中传来。当青山绿水连为一体,当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时,那种浩大是难以分辨的,一切仿佛都已经没有了边界……

  制图:汪哲平

  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3年12月06日 19 版)

(责编:赵欣悦、袁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