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教授的农村“剩男”观察:如何从根本上破解难题?

发布时间:2024-12-26 05:19:13 来源: sp20241226

  119个村超4成村庄大龄男青年婚配难 村干部想法帮他们“讨媳妇”

  一位教授的农村“剩男”观察

  春节将近,“农村大龄男青年择偶难”再度成为显性话题。

  2024年1月底,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黄振华教授课题组发布了一份《农村大龄男青年婚配状况》调查报告。这份基于全国26个省(市、区)、119个村、1785个农户的报告指出:超4成村庄存在较为严重的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。短短时间内,“求解农村大龄青年婚配难题”词条冲上微博热搜。

  出圈的热度令黄振华颇感意外。他推测:“一则可能是碰上了春节的时点,正好是青年男女返乡相亲的高峰期;二来也说明报告切切实实反映了当下一个普遍现状。”

  黄振华所在的中国农村研究院从事农村农民问题研究多年,自上世纪80年代始,持续到全国各地农村开展不同主题的田野调查。根据他的观察,近10年,农村男青年的确出现了婚配难的情况,并且呈逐年加剧的趋势。

  黄振华认为,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,而是一个社会问题,其呈现形势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。其中既包括大众熟知的“天价彩礼”现象,也包括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夹击下,农村男青年传统婚恋观的转变,“对婚姻的认同感变低了”。由此衍生的对农村社会治理带来的隐忧,也是需要被看到的另一面。

  在黄振华看来,呼吁移风易俗、改变“天价彩礼”等措施能取得一定成效。“更重要的是如何通过乡村振兴,用内生性的动力去缓解这一难题。”

  近日,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记者就相关话题独家专访了黄振华。

  119个样本村庄

  有51个村村干部反映大龄男青年婚配难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是什么契机让您展开了对农村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的调研?

  黄振华:说起来其实是个意外。我所在的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,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田野调查,我们称之为“百村观察”,启动至今已有18年。“百村观察”调查问卷分为基础性和专题性,基础性调查基本保持不变,专题性的调查方向每年根据热点进行调整。2023年我们的调查主题其实是“农村家庭建设”,其中设置了一些关于婚姻的问题。

  在第一轮数据回收上来后,我们发现,未婚农村大龄男青年的数量有些突出,它反映了一些周期性的问题。通过调查我们发现了这个引起热议的数据:在119个样本村庄中,有51个村的村干部反映当地存在较为严重的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,占比42.7%。

  事实上,这也并非是我们首次关注到这个现象。十几年前,大概2013年左右,那时我们下村和村干部交流,已经有村干部反映当地存在较多未婚大龄男青年。这个现象只是个案,还是普遍状况?由于缺乏数据支撑,当时我们还看不出来。但基于我们长期农村调研的经验来看,这肯定是一个逐渐加剧的过程,至少在近10年是这样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在研究中,课题组对“大龄”怎么界定?

  黄振华:学界对于“大龄男青年”并没有统一的界定,一般来看,如果年龄在30岁以上,基本可以确定为大龄青年。但农村的视角未必是这样。比如,某村庄普遍结婚年龄是23岁左右,如果一个男青年到了28岁还没结婚,那他在当地人眼里也是大龄未婚男青年。在这次调查中,我们结合了当地人的视角去界定何为“大龄”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农村男青年的择偶渠道一般有哪些?

  黄振华:这次调研我们没有设置专门的问题,所以暂无宏观的数据来支撑相关渠道的比重,但渠道应该是多元化的,自由恋爱、传统的媒妁之言都有,女方是本地的也有,外地的也有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男青年是会更倾向于找本地?还是外地?

  黄振华: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。按常理推断,农村男青年尤其是大龄男青年,如果要迫切解决成家问题,肯定不会在本地、外地上有所限制。但事实不完全是这样。受当地传统观念的影响,不同地区的男青年对于本地、外地女性的青睐程度也不同。

  比如在某中部省份的农村,如果能娶到外地女性,这名男青年会被同村人视为“比较有本事”,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。相比之下,求娶本地女性可能是个相对“退而求其次”的选择。

  农村适婚女性数量少

  结婚成本高,婚姻认同感降低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在此前的研究中,有的将“农村大龄青年婚配难”归因为生育政策带动的连锁效应、彩礼高昂等。您认为有哪些原因?

  黄振华:这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。关于成因我们进行了归纳,具体可以概括为“一少一高三低”。

  一少,是指农村适婚女性比较少,这是随着农村大量人口外流出现的现象。相对而言,年轻女性外流的数量更多,而且会倾向于在外结婚,男性则倾向于回到家乡成家。叠加了传统农村生育观念带来的性别失衡,留在村内的适婚女性数量就更少了。

  一高,是指结婚成本高,也就是俗称的彩礼高。我们在调查中发现,部分省份尤其是经济欠发达的省份,彩礼普遍偏高,个别地方还会逐年递增。比如,山东省西南部的一个县城,2020年它的彩礼是18.8万,已经不低了,2023年又变成了“3个九万九”,也就是将近30万。很多地方还会要求男方买房买车,这又是一笔支出。彩礼的压力下,一些男青年脱单就比较困难。

  “男多女少”的困境,也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彩礼。为了竞得女方的青睐,男方可能会提高彩礼,付出更多的经济成本。

  三低,包括个人及家庭收入低、学历及职业技能素质低、对传统婚姻的认同感低。

  前“两低”都比较好理解,第三个“低”是值得关注的一点。我们在调查中发现,部分农村大龄男青年的婚姻观念发生了变化,对婚姻的认同感变低了。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。一方面是因为理想和个人现实条件产生了较大差距,想找但找不到,形成了心理落差;另一方面是城市化发展对传统观念造成了冲击,部分男青年的观念从“找不到但还是努力找”,变成了“干脆别找了”,我们将这称之为思想上的原因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您说这是一个“结构性的问题”,如何理解“结构性”?

  黄振华: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,而是一个社会问题。它跟农村当下的现实状况分不开,比如传统生育观念导致的男多女少,城乡二元分割的经济社会结构下,农村大量人口外流、农村空心化,这些都是结构性的问题。

  遏制“天价彩礼”

  要从村庄内部找解决方案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这次调查覆盖了全国26个省(市、区)。从调研结果看,哪些地区“择偶难”现象更为突出?

  黄振华:按我们的调查数据,1785个农户中,有825个农户认为当地农村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较为严重,占比46.1%,东、中、西部分别占比38.6%、54.8%和43.2%。

  导致这种区域差异的原因是什么?这次我们暂时没有设置专题去搜集相关数据,但从个案还是能看出来。中部地区的省份,比如河南、湖北、江西、安徽,普遍土地资源有限,而人口数量又庞大,人地矛盾比较尖锐。为了生活,村民必然要外出打工,由此加剧了当地“男多女少”的现象,择偶变得困难。此外我们发现,这部分省份的彩礼也相对较高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课题组界定“彩礼高”的标准是什么?

  黄振华:我们没有设定具体的数字。在问卷里我们将它作为一个开放式的问题,由受访的村干部根据当地实情做具体判断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当下呼吁移风易俗、遏制“天价彩礼”的声音不少,对此您怎么看?

  黄振华:遏制天价彩礼当然是有必要的。但我认为,要解决天价彩礼的问题,还需要寻找一些内生性的动力,也即是从村庄内部去寻求解决方案。

  湖北省随州市广水市李店镇飞跃村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。我们调查发现,当地成立了一个红白理事新风会,专门负责遏制婚丧嫁娶中的社会陋习,在其管辖范围内,要求喜事新办、丧事简办、小事不办,不得大操大办,取得的效果还不错。为什么?因为红白理事新风会的成员都是村里威望高、热心公益的村干部和村民,在当地,他们的话更有分量,更具说服力,也能更好地化解这类问题。

  “婚配难”如何破解?

  要扭转当前乡村资源外流的局面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课题组调研了超百名村干部。整体看,基层村干部对“农村大龄未婚男青年”这一群体持怎样的看法?

  黄振华:绝大多数村干部都会尽力为未婚大龄男青年创设相亲条件,缓解婚恋难题。从基层政府的角度看,他们可能更关注择偶压力背后潜藏的社会风险。

  要谈论这个话题,我们需要先厘清一个问题:家为什么重要?家庭实际上是个稳定器一样的存在,它是规避一些社会矛盾的重要载体。一对青年男女成了家,有了孩子,他们便拥有了打拼的动力,也有了依托。但如果一个个体长期游离于家庭之外,其不稳定的可能性会增加,比如,可能对社会产生抵触或者不良的想法。在出现一些问题的村民中,大龄未婚男青年所占的比重一般比已婚青年的比重高。

  这个群体应该是社会治理的过程中需要加以关注的群体。我的建议是,今后既要加强对“婚配难”这一问题的关注和跟踪,还要加强对大龄未婚男青年群体规模和动向的调查研究,以便适时优化相关政策,让这一群体的规模尽可能不要太大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您个人如何看待这一群体?

  黄振华:我的看法无关正面或负面,我认为要从社会的维度去看,看到群体背后的结构性困境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:对于如何破解这一难题,您的看法是?

  黄振华:这里的解决思路包括三个层面。我们可以理解为微观、中观、宏观,也可以理解为短期、中期、长期。

  第一个层面是个体层面。简单地讲,就是为大龄未婚男青年创造更多择偶机会,比如举办相亲会。这种做法可以缓解一点择偶压力,但并不能根治问题。

  第二个层面是制度层面。比如,针对天价彩礼问题出台整治措施,为大龄未婚男青年提供职业技能培训,增加家庭经济收入、提升个人能力,帮助其塑造正确的婚恋观。这些做法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这一群体的择偶压力,但也还不够。它只能治标,不能治本。

  第三个层面是社会层面。要真正解决这一难题,根本上还是要扭转当前乡村资源外流的局面,让人愿意往村里住,资源愿意往村里去,也就是我们说的“乡村振兴”。乡村振兴了后,内生性的动力足了,很多问题就能得到根本性的缓解,体现在择偶问题上,呈现的就是男女比例渐趋平衡、经济水平提升、婚姻观念转变等等。这才是治本的办法。

  当然,短时间内城乡格局难以实现彻底扭转,农村资源外流的状况在相当程度上还会延续,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也难以一蹴而就,这是我们需要客观正视的。但这也不意味着我们没有作为的空间。当下,无论是呼吁移风易俗、遏制天价彩礼,还是“每促成一对奖励红娘600元”,都是我们可以做的事情。这个问题有必要去解决,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个社会问题去看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特约记者 吴潮忻 记者 吴阳 【编辑:刘欢】